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井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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井底

井。

很深的井, 簡稱深井。

蘭瓔被春鳴神經兮兮地帶著跳進了深井裏,急速下墜時,猛地意識到這井裏連一絲水汽都沒有。

這是口枯井。

會摔死的!

“春鳴……”她從喉間艱難擠出話音, 然而身後的人完全沒有回應。

蘭瓔心跳如擂鼓, 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。她自認心理素質不算差, 但在這生死攸關之際,她竟是兩眼一閉, 暈了過去。

不知過了多久, 蘭瓔醒了。

她坐在地上, 迷迷糊糊睜眼, 因視線還沒聚焦,只看見周遭黑漆漆的一片。

身上沒有傳來想象中的疼痛, 她慶幸地想, 好在沒有摔成肉餅。

……難道是春鳴給她墊背了?

蘭瓔晃了晃昏沈的腦袋, 終於回過神來, 睜眼看向四周。

一輪圓月掛在井口, 頭頂投下極其微弱的光束,蘭瓔借著月光,看清了井底的景象。

這是口枯井,井很寬, 但不算太深。井中昏暗,井壁正在不住地鼓動流淌,猶如風在湖面吹起了褶皺。

她定睛一看——

是爬滿了密密麻麻的活物, 交疊堆積,如絲線纏繞, 正在相互扭打啃食。

不僅是井壁,地面也滿是蠕動的毒蛇和毒蟲, 如果蘭瓔有密集恐懼癥,只怕當即又要暈死過去。

不過她即便沒暈,也快被惡心吐了。沒等她平覆好心跳,一只蟾蜍鼓著肚子朝她撲來,被她“啪”地一下,本能地用尾巴甩飛到井壁上。

尾巴……

她怎麽變成了一條小花蛇。

蘭瓔正在消化這個事實,耳邊傳來叮叮當當的銀鈴聲,一擡頭,見井底中央還坐著一個小孩。

小孩身形瘦小,看著只有三四歲,烏發垂落至地,亂蓬蓬的,將整個身形都擋住了。

穿著一身寬大的靛色苗族衣裳,並不合身,耷拉在地面。有幾只蠕蟲想從衣擺爬上去,那小孩察覺,轉過臉來,將它們拍到一邊的毒蟲堆裏。

蠕蟲被他拍飛,砸到了墻根的大蜈蚣,大蜈蚣怒起反擊,兩蟲頓時廝殺起來。

即便只看到了側臉,蘭瓔也一眼便認出這是小時候的春鳴。

小春鳴周身輪廓籠著一圈月華,腰背筆挺,靜坐著望著它們。

期間還源源不斷地有毒物想近他的身,有的被他趕走,有的被他拍死。

可它們不知疲倦,也不知畏懼,依舊想要爬上去,盡情啃食他的血肉。

小春鳴面上淡淡,沒有害怕的神色,似是習以為常。他輕輕嘆了口氣,從毒蟲堆裏揪出一只最肥最大的,隨手丟了過去。

霎時間,那只蟲王將周遭小蟲都清掃了個幹凈。

落得清凈,小春鳴坐在那兒,仰頭望著井口掛著的圓圓、亮亮的明月。

四周石墻不斷有戰敗的蛇蟲屍骸掉落,砸在地面,粉身碎骨,但還沒完全斷氣,在他腳邊茍延殘喘。

他不看,也不躲,只像尊玉雕似的坐在那兒,望著井口給他灑下皎白月光的月亮,不知在想著什麽。

蘭瓔躲在角落看著小春鳴,看了許久,心情有些覆雜。

小說套路嘛,她懂,她這是進入了春鳴的回憶,或者是回到了過去。

他透露過他在山裏長大,無家可歸,可她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。

蘭瓔以前聽說過,這叫蠆盆,是古代的一種酷刑,將各種毒蛇、毒蟲關進坑裏,把人關進去,任由蛇蟲撕咬。

可他這麽小一個小孩,究竟是犯了什麽錯,要遭受這種酷刑的懲罰?

她隱約想起,那日在書肆裏看到的那本神秘書冊,裏面好像也記載了類似的事。

她還記得那一章節的標題,名為“蠱人與蠱母”。

難道是有人想讓他成為“蠱人”嗎?

書上輕飄飄的幾行字,蘭瓔已經看得有些難受,如今身臨其境,沖擊更大。

……甚至連她自己也是這蠆盆的組成部分之一。

有黑蟲飛落在小春鳴發尾,蘭瓔悄悄爬了過去,用尾巴幫他甩開。

小春鳴察覺動靜,將視線從井口挪開,緩慢地垂眸望來。

蘭瓔直起半個身子,與他四目相對。

與長大後的春鳴不同,此時的小春鳴還有些嬰兒肥,臉頰鼓鼓的,在月光下能看見細小的絨毛。

眼睛烏潤潤的,泛著月色,即便眸中長久地浸滿了這些數不勝數的醜陋毒物,他的眼神也依舊是那般幹凈、澄澈。

似乎是見蘭瓔沒有對他齜牙,也沒有對他吐信,小春鳴疑惑地眨了眨眼睫。

“不咬我麽?”他聲音還帶著奶音,軟乎乎的。

聲音還是個孩子,但他這樣淡定地坐在毒物環伺的井底,哪裏像個正常的孩子。

蘭瓔不知道該說什麽好。

好在她也說不了人話,試探著朝他靠近,爬上他垂落的衣擺。

小春鳴見她沒有攻擊的意思,好奇地看著她,沒把她拍飛出去。

蘭瓔得寸進尺,順著他的手臂,爬上他的肩頭,最後繞著他毛躁的長發,盤踞在他發頂。

垂下的一截尾巴甩了甩,幫他趕走撲來的小蟲子,順道還試著順了順他的頭發。

沒能成功。

“嘶嘶——”蘭瓔無奈地搖搖頭。

春鳴頭發很順,摸起來像冰涼順滑的綢緞。小春鳴的發質和長大後沒什麽不同,但大概是從不梳頭,所以都炸毛打結了。

“你在做什麽?”

感受到頭頂小花蛇在亂動,春鳴有些癢,不舒服地晃了晃腦袋。

蘭瓔不能說話,只“嘶嘶”了兩聲,趴在他頭上,沒再動了。

不得不說,他的頭頂是躲避這滿井毒物的最佳去處,蘭瓔在上面歇著,而小春鳴也不趕她,微微仰起頭,繼續望著井口的月亮。

蘭瓔也不禁仰頭。

有這麽好看嗎?

井口是一片深濃夜色,今夜無雲,夜幕中鑲著圓潤皎白的月亮,散發出瑩瑩清光。

美則美矣,但也不至於看這麽久都看不膩吧。

不過他在這也沒別的事做。

所以,到底是誰這麽喪心病狂,把這麽小的孩子丟在這裏?

蘭瓔正胡思亂想,小春鳴動了動身子,從地面撿起一顆石頭。

他仰頭望著井口,擡手往高處用力一擲,石子在半空劃出一道流暢弧度,最終“啪”地一聲,砸到石壁上的一只蟲子。

蟲子被砸扁,扭動著身軀掉了下來。

蘭瓔看著那蟲子,沒什麽特別的。

他連周邊的蟲子都懶得去弄死,怎的就看它格外不順眼?

蟲子被砸死了,身下的小春鳴卻沒有就此收手,再撿起一顆石子,又是一擲。

這回用了更大的力道,石子飛得更高了,砸到方才那只蟲子上方的蜘蛛,蜘蛛蜷縮著腿,掉在地上抽搐。

然而春鳴似乎還是不滿意。

他握緊石子,高擡手臂,醞釀了許久,像是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往上丟。

但這回反而擲得比上回還低。

蘭瓔目睹全程,只能說扔石子看得不僅是力道,還要有巧勁。

而小春鳴顯然不懂技巧,他再試了幾次,最終極輕地嘆了口氣。

蘭瓔看到最後,也沒看出他的目標究竟是什麽。

周圍的毒蟲陸續結束內鬥,要朝春鳴爬過來。雖然蘭瓔知道春鳴會好好活到長大,但她看在眼裏,心裏總覺悶悶的。

在這種環境長大,還不如無家可歸呢。

蘭瓔從小春鳴頭頂離開,一路閉著眼,忍著惡心,往井口爬去。

頭頂的壓力消失,小春鳴晃了晃頭發,沒說話,也沒看她。

像過去的每一個夜晚那樣,他靜靜地盤坐在井底,與毒蛇為鄰,與毒蟲為伴。

偶爾擡頭,看看天上的月亮,他並不喜歡待在這裏,可只有這裏才能看見月亮。

娘親向來喜歡月圓。

她說,月亮最圓之夜,便是天地間陰氣最重之時,在月圓之夜,他要努力“練習”。

所謂“練習”,就是打敗那些東西。

其實他覺得很無聊。

但他喜歡圓圓的月亮。

一個東西從頭頂落下,打斷了小春鳴的思緒。一條長著花紋的尾巴在眼前晃動,是方才那條小花蛇,正在“嘶嘶”地叫。

蘭瓔好不容易爬到井口,看到井軲轆上纏著繩子,立即便要爬出去。

結果井口邊緣灑了一層厚厚的黃色粉末,也不知道是什麽,味道很是刺鼻,激得她一暈,掉回去砸到了小春鳴的腦袋。

小春鳴沒惱。

把她拎了下來,摸著她的腦袋,分明是娃娃音,卻少年老成地輕嘆了聲:“留在這罷。”

不要。

她要出去。

要把他也帶出去。

蘭瓔甩著尾巴溜走,沿著原路再次往上爬。方才摔下去時,她將井口的黃粉甩掉了很多,這回勉強忍住刺激,爬到了井軲轆上。

井繩末端沒有系著水桶,她尖牙咬住繩索一頭,用力扯出,丟進了井中。

井底的小春鳴仰起頭。

“嘶嘶——”她叫他上來。

這口井雖然寬,但不深,而且井壁還有突起的石塊可以落腳。雖然他還只是個小孩,但……總歸可以試試。

小春鳴坐著不動,只仰起稚嫩的小臉望了她許久,沒懂她在做什麽。

蘭瓔急得轉來轉去,他才起身,歪了歪亂蓬蓬的腦袋,“是叫我上去麽?”

“嘶嘶——”蘭瓔瘋狂點頭。

小春鳴抓住繩子,垂著腦袋想了很久,才想通要怎麽爬。

雖然力量不夠,但也許是天賦異稟,他揪著繩子搖搖晃晃蕩了幾個來回,順利在井壁突起的石塊上落腳,一點一點往上爬。

蘭瓔激動地甩著尾巴。

不知道能不能改變他這段過去,但若能讓他少受點虐,少被蛇蟲咬幾口,也是好的。

小春鳴到底還小,體力不足,爬幾步歇一會兒。他仰頭望向井口,蘭瓔朝他甩尾巴吐信,給小孩加油打氣。

期間有許多蛇蟲想咬他,蘭瓔用尾巴甩下一把把黃粉,將它們全部驅散。

臨近井口時,小春鳴頻頻停下,睜著烏潤澄明的眸子,歪著頭,朝外面揮手。

蘭瓔蛇蛇嘆氣。

我也想拉你上來,可惜我只是一條小蛇,實在愛莫能助啊。

小春鳴垂下眼睫,抿了抿唇,呆了好一會兒,才繼續往上爬。

每爬高一步,他都要停下來,朝她揮舞短短的小臂,五指虛抓空氣。

蘭瓔蛇腦袋晃來晃去,連一截蛇尾也不肯垂下給他,只朝他挑釁地“嘶嘶”。

上來呀,上來了就給你抓。

小春鳴一邊仰頭望天,一邊很努力地往上爬。那只蟲王跟了上來,趁他不註意咬了一口,小春鳴有些暈,抓著繩子滑落好一段距離。

直至踩到石塊,才堪堪穩住身形。

可惡!差點就爬出來了!

蘭瓔又氣呼呼地往下灑落大把黃粉。

待到小春鳴重整旗鼓,終於從井口探出頭來,蘭瓔興奮地“嘶嘶”了好幾聲。

蘭瓔不知道他是偶爾被關進去。還是每天都這樣。

但起碼這一晚,他可以暫時離開那個可怕的地方,出來透透氣,看看遠處聳立的山峰,看看山頂縹緲的雲層,看看天上……

蘭瓔獨自激動著,然而下一瞬,看到小春鳴的神情,她心情瞬間跌落谷底。

小春鳴垂著小手,靜靜站在井邊,烏發和衣擺被風吹得不住翻飛鼓動,稚嫩的臉上神色茫然。

他烏眸中滿是翠綠的森野。

夜間山裏風大,呼呼而過,將茂密的森林吹起層層翻湧的葉浪。一片攜著清香的綠葉被吹落,隨風搖曳飄蕩,越過濃黑的夜幕,越過寬敞的院落,直直刮在他臉頰。

最後,緩慢地飄落在地。

他眼眸一眨不眨。

在原地楞怔許久,才呆呆地仰起頭,望向遼闊夜空中的月亮。

他舉起手,往上蹦了一下的同時,在半空中虛抓了一把。

指縫漏過清涼夜風,他垂下腦袋,松開五指,除了風,什麽都沒摸到。

那輪圓月依舊高懸在天。

小春鳴眨著眼睫,緊抿著唇,垂在身側的指節微微顫抖。

蘭瓔也楞住了。

她在旁邊看著,心情很是覆雜。

她隱約明白了,他還在井底時,為什麽要往上扔石子。

夜晚的山裏算不上寂靜,枝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,偶爾還有鳥啼和蟲鳴,顯得生機盎然。

但這些都吸引不了小春鳴的註意,他就這樣呆楞地佇立,烏濃的眸中霧色彌漫,只剩下一片空茫。

直到一雙手從井中伸出,抓住了他的腳踝。

一個容貌艷麗、衣著精致的苗族女子從裏爬了出來,揪住小春鳴的衣領,面上滿是譏誚的笑,嘴裏罵罵咧咧:

“你這小崽子,居然自己爬上來了?呵呵……真是長大了啊,娘親都管不住你了呢……”

她冷笑著,抓住小春鳴,熟練地順著井繩滑落而下。

喉嚨被衣領勒住,小春鳴起初還知道掙紮,手腳撲騰幾下。然而他似乎想到什麽,終是垂下腦袋,任由自己被拖向井底。

蘭瓔要被嚇飛了。

這女人居然是春鳴的親娘?

喪心病狂啊!

她趕緊跟過去,不料一陣眩暈,她在下井之前失去了意識。

*

蘭瓔感覺自己在下墜,無盡地下墜。

像是在深海中沈沒,海水從四面八方湧來,壓得她喘不過氣。

不知墜落了多久,海底深處傳來鐵鏈碰撞的聲音,嘲哳刺耳,她忍不住皺緊了眉頭。

鐵鏈在海中震動,蘭瓔被巨浪卷起,騰出海面,在即將被拍落岸邊時,她猛地睜開了眼。

心口劇烈起伏,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。

……空氣並不新鮮。

“你方才暈了?”

頭頂是熟悉的輕柔嗓音,蘭瓔靠在春鳴身前,能感受到他說話時胸腔傳出的震動。

蘭瓔漸漸回過神來。

是他們方才跳下的枯井,井中有八根很粗的鐵鏈,自井口始,最終交匯在井底。

春鳴一手攬著她,一手抓住一根鐵鏈,最終落在交匯處,蕩起鐵鏈不住晃動,將墜落的沖擊力四散開去。

蘭瓔抱緊他穩住身形,落地後,拍著心口喘氣,許久才從喉嚨擠出一個字。

“嗯……”

奇怪。

就這一小段下墜的距離,她居然暈過去了,而且還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。

夢的具體內容記不清了,只記得與小時候的春鳴有關。

“我好像做了個夢,夢見你掉進了井裏。”

至於為什麽掉進井裏、在底下又發生了什麽,就記不得了。

春鳴聞言歪了歪頭,發尾銀鈴叮叮當當地響,在井底悠長回蕩。

他依舊緊緊攥著她的手腕,似乎笑了下,溫聲道:“是我跳進了井裏。”

蘭瓔說的不是這回。

但她已經記不清了,索性便不再提,倒是想起被春鳴硬拉下井的事。

她沈默了好一會兒,唇瓣開合幾回,不知該如何評價。

發頂覆上了春鳴的手,他輕輕往後一按,她便下意識擡起頭來,透過井口,看見了夜幕中半圓的明月。

在這幽暗的井底,襯得月亮格外的明亮、皎潔。

“你不喜歡麽?”他輕聲問。

……這種環境,正常人很難喜歡。

別人賞月,都是約著去野炊、游湖、爬山……再不濟,也是在自家的小陽臺裏,癱在小沙發上看月亮。

他倒好,帶著她跳井了,不知道還以為是要殉情呢。

這腦回路,真是沒誰了。

好在他還知道抓著鐵鏈,沒有尋死的打算。

“這裏不好麽?”

春鳴托著她的後頸,微涼的指尖搭在肌膚表面,蘭瓔被激得脖子一縮,渾身起了雞皮疙瘩。

“你看呀。”

他並不松手,自顧自繼續與她說著,語氣輕柔,卻在幽暗中顯出幾分陰冷。

“在井底的時候,你與月亮就只有一口井的距離,仿若觸手可得,不是麽?”

“你只望著它,它便也只照著你,如此這般,不是很好麽?”

……哪裏學來的詭辯歪理。

蘭瓔被月光晃了下眼,下意識閉目。

閉目時不知怎的,她眼前閃過幾個細碎片段,是小小一只的春鳴呆坐在井底,仰著頭,朝井口掛著的圓月扔石子。

扔了許多下。

結果當然是沒砸中。

蘭瓔忽覺心口悶悶的,有些酸脹。她閉著眼,不願去看那月亮,指尖不由自主地顫抖。

“你為何不喜歡呢。”

春鳴看見她的神情,極輕地嘆了聲,語氣裏有無奈,更有幾分煩躁。

原來。

原來她也會討厭他。

指尖被她後頸的體溫焐熱,他被燙到似的松開手,指腹卻壓抑不住地,有無數蠱蟲在游走湧動。

它們總是想吃她的。

但卻不能吃。

春鳴面上向來是恬淡、和煦,但此時微蹙著眉頭,似是很苦惱。

他真的,對此感到厭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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